隐逸的世界
锦州港的东北面有一座小岛，因为形似笔架得名笔架山。笔架山离大陆最近处大约一公里左右，多数时间被海水阻隔，每天落潮的某个时候，会有一段石子路露出来，时间持续大约一两个小时，当地人称之为“天桥”，笔架山因而也成为一个名胜景点。
我去笔架山时，那里人还不多。岛很小，我现在印象不深了，只记得有一个很小的道观，中午累了我跟同学一起讨水喝，一个老年道姑慈眉善目地，对我们很客气。我们那时候都是小孩，口音也是远地的，她能那样殷情待我们让我很意外。岛上据说晚上游客做生意的都会走，只有这个道姑伴着涛声独自涛声住在那里。我心里想，她不害怕吗？但没敢问。
还有一次在角山长城，天已经黑了，我和一个同学玩得兴起，不知道从哪里下山，又不愿走很远的原路返回。这时候有一个和尚，请我们到他的庙里歇歇脚。我们又渴又饿，和尚让我们自己从桶里倒点水喝，桶很沉，往碗里倒时洒出来不少，就有修庙的工人说，“你们小孩真不懂事，这水背上来多难啊。”
天上名山僧占多，在这些地方游玩，见到僧道是经常的事，但唯有这两个，让我们觉得跟心中想像的出家人差不多。当然，我故乡的一座小庙里，这样的出家人很多，他们自己打柴、种地，静心修行，也是真正的出家人，出了不少有名的和尚。虚云法师就是在那里圆寂的，现在的全国佛教协会主席，也是从那里出来的。不过因为离得近，反而觉得平常了。
这些真正的出家人，到底还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家人。美国人比尔·波特写的《空谷幽兰》中的出家人，则是一般人很少见到的隐士。比尔幼年就喜欢独处，他读了寒山子的诗后深深被东方隐士精神吸引，当时还不能来大陆，就去了台湾，可是台湾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人了。80年代末，他打算到大陆寻访，那时马英九正是台湾“陆委会”行政秘书，劝他不必浪费时间，隐士早已被共产党消灭了。比尔心有不甘，在89年北京纷乱的时候来到大陆，先后在福建太姥山、陕西终南山、华山等地寻访，终于找到很多当代的隐士。这本书初版时我就想买来看，一犹豫竟然断货了，现在买到的是几年后的第二版。
欧阳修是个无神论者，他写诗嘲笑求仙的人，活的时候苦得很，死了就说成了仙，世上哪里见到过仙人？这些诗表达了普通人对求仙和隐居者的怀疑，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又能得到什么？《空谷幽兰》里谢道长的话，不是回答欧阳修的疑问，但很打动我，“大部分师父在他们的一生中，只把核心的秘密传授给一位弟子，而且大师们都已经隐居到山的更深处去了，拒绝在这个物质时代教化人，道观里的教导是肤浅的。”这句话的意思是，隐士们修的道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即使是修行多年的人，也很难得到大师的接引，一窥堂奥。比尔就想过寻访一位高人，他隐居在深山里，没有路到他居住的地方，只能冒着生命危险越过一段悬崖才能到达，比尔爬了一半爬不上去，只好折返回来。有一天，他再次想去那里，介绍的道人说，那位高人来了，比尔上去攀谈时，高人平淡地说“你认错人了”就匆匆离去。
骊山附近有一位陈道长，他原本不识字，但是翻看哥哥留下来的道教书，慢慢就认识字了。他说，很多人被名相、书本和神通误导了，才修了一会，就以为自己悟道了。僧人宽明对佛教寺庙成为景点很无奈，“很多寺庙已经变成了‘动物园’，人们对待出家人就像对待动物”。声名远播的少林寺，在他们眼里名声很差，那里的僧人对名闻利养比对佛法有兴趣。
比尔到净业寺参访的时候，寺庙的狗叫了起来，一个和尚出来把他领了进去。和尚说，狗是在将功赎罪，几个月前的一个雨夜，它睡着了，有人翻墙溜了进来，把1300多年前道宣手植的两棵杜仲树皮剥了，因为杜仲树皮可以当药材卖，现在这两棵树死了。比尔在这里没有添加任何评论，隐士在这个时代的尴尬却写得惊心动魄，1300年的名树因为一点点的利益，死在这个物质丰盈的时代，在丧失敬畏的今天，隐士们在哪里能找到修行的净土呢？比尔说，寻访中很多地方原来有修行者，现在他们搬到更深的山里去了，很难找到，因为外面来的人打破了那里的宁静。
《空谷幽兰》里写的隐士，有的现在已经去世，死时留下完整的金刚心舍利子，任法融道长则当选为中国道教协会会长。虚云法师也在比尔寻访过的地方修行过，据说冬天他煮土豆时入静，过了几个月另一位修行的人来看他，才发现锅里的土豆已经长毛了。大约真正的高僧，都要经历这样的修行，才能悟道吧。
我对悟道、修道没有兴趣，因为自知没有慧根。这些隐士的故事很吸引我，它说明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生活，而其中的乐趣和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想起西方有个人说，舒伯特的音乐总有人继承和模仿，莫扎特却没有，因为莫扎特是天才，境界太高，没有人能模仿。隐士早已淡出我们的视线，有没有这个原因呢？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