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出身农村、热爱农村的作家的乡村诗意抒怀,以铜川市耀州区让礼村为背景,集中了周边乡村的人和事,写透了黄土地上这片农村人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也对城市化、工业化背景下的乡村命运进行着深入思考。
这是一种酣畅的文字阅读,只有在农村生活已久的人,才能把乡村描写得这样诗意盎然,活灵活现。
作者写菜园:“黄瓜开花了,偷偷绕过巴掌大的叶子,高举在阳光中,泼辣辣的黄,做好了准备招蜂惹蝶。苦瓜开始显山露水,沟沟壑壑都在膨胀,一刻不停地忙着扩充自己的地盘。芹菜拱出来,挤眉弄眼,牙尖上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抖落干净。白菜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肿大,不起眼的白菜,也学会了用夸张的比例来表现自己的憨态可掬。这些花朵、叶子、瓜果上,都挂着不同的节令。”
作者写农村人听秦腔,“围观者的眼睛睁大了,头发竖起来了,额上的青筋跳蹦,视觉、听觉都在经受着最大的冲击和撕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千里的乌云万里的闪电,千军万马冲撞与撕咬,号叫,乞求,呻吟,大笑,哭诉,痛苦抑或快乐,悲欣抑或麻木,世界在战栗着……你已听不到了唱腔,你已看不到了人,你只感觉一团躁动的热量和能量在呼啸,在聚集,在奔突,在疯狂而执拗地寻找某一个出口……”
作者写夏收,“一个人面临宏大而神秘的一生时,其实也就是面临几十次的收割而已啊。经历了一轮寒暑及收割,一个人的生命便向前跨了一步。”
作者写秋收,“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
这是对乡村文明价值的历史性反思,乡土是中国未来不可缺少的底色。
作者写进城农民对城市的感觉,“这城市像一组艰涩的滑轮,吱呀吱呀缺少润滑,所有的车和人都很别扭,吱呀吱呀地缺少润滑。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焦虑和疲惫,都躁躁的。”
作者写对城市孩子的担忧,“由于与大自然割裂,很多孩子不知道自来水是从哪里来的,以为拧开水龙头就有水;有些蔬菜只在餐桌上知道,到了田地里就对不上号了。蜜罐中成长的孩子顺顺当当,成人后没有承受能力,没有担当,注定平平庸庸。”“土地是万物最伟大的消毒剂,劳动是上帝的教育。我们就这样轻易的脱却了天性中的从容与单纯,我们就这样轻易的被剥去了与大地亲近的机缘。”
作者在乡土寻找城市浮躁之气的根源,“睡在土窑里土炕上的人,认为城市的水泥楼房是缺少地气的,养一条宠物狗在上边都会经常生病,何况娇贵的人呢。”“因为水泥是石头高温烧出来的,所以城市就很燥。城市是一个快节奏的社会,似乎是一个被割断与大自然脐带的荒漠,寂寞、孤独又迷茫。”
作者把对农村的感情不是说在表面上,而是渗透在文字里,没有直接的表白却让人的感受更加刻骨铭心。两棵多年的村里老树要被挖进城,作者写挖树的那一刻,让人触目惊心:
“第一棵树被整个吊起来时,树像被惊恼了一样挣扎着一震,根部的土在空中抛洒下来,只剩下一把挣断的根须,在亮亮的夏日中午的阳光里很怪异很陌生。第二棵树根部的土则完全被细麻绳一层层缠裹住,它起先像一个喝醉的壮汉摇摇晃晃,随即直直吊起,不情愿般,绳索铮铮吃劲,根须与紧抓百年的泥土舍离。翠绿的叶子也死在壮年,散落一地。”
曾经大树进城,是一种流行,但死亡率极高。作者没有直接去批判,却以树的视角,展现了这种大树进城的残酷。最后的结局当然是不好的,两棵树进城后,一棵很快就死了,另一棵病怏怏的,半死不活。作者对此的描述是,
“树是城市的客人,树要在别人家里度过一生,惊惊惶惶地很不习惯。”不仅如此,“‘叶落归根’对城市的树来说当然也是一种奢望,水泥把树和土地隔离了,城市的树掉了叶子,也腐烂不到树根的泥土里,会被清扫干净,树和落叶就像可怜的母子,眼睁睁地就被分离了。”
作者没有沉醉于乡村的记忆,历史总是要在前进中传承与创新。有许多逝去的农村人与事固然让人遗憾与惆怅,但过去终究不可重现,唯有在城乡一体背景下的乡村振兴,才是可期的未来。产业是要调整的,基础设施是要改善的,基层党组织是要有战斗力的,4G网络与电商农村同样是可以接纳的,耕作继续存在却不一定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村庄继续存在有一些高楼大厦又何妨,村里的人可以不失农民本色但却也必须面向现代化更进一步,只要田园还在,只要生态还美,只要空气中的泥土芬芳还依然,只要生活还那么恬静,既现代又传统、既有城市先进设施又有乡村迷人风光的新农村才更让农民欢迎,让城市人羡慕。
在农村的文学书写中,容易出现两种极端:一种是伤春般的咏叹,为农村逝去的一草一木而悲伤,为现代化的东西充斥农村而叹息,似乎只有传统的田园牧歌才是真正的乡村,但却不曾想,其中的农民劳作有多么的辛苦,日子有多么的艰难,而城市的人们却只是作为原生态的叶公好龙式的体验,谁也不能阻挡农民享受现代化生活的追求;一种是拯救式的宣言,他们把农村看成落后的,把农民描写成愚昧的,认为必须用城市化、工业化的东西完全改造之后才认为是进步,甚至有人扒掉了农村的土房子,砍掉了农村的树,用城市整齐一致的规划替代了原有村落的错落有致,用文人式的苏州园林替代了自然的田园风光,这种复制来的城市公园,农村人与城里人都不满意。谁说乡村文明就不是与城市文明并行不悖的两种文明形态呢,哪个有高哪个有低?如果乡村是落后的,为什么有那么多城里人到乡村来寻找乡愁,体验农家风情?
本书作者始终以向前看的历史自觉,既怀念乡村的生活却没有沉湎于过去,既把乡村的丑陋摆到了面前却不仅仅是去批判,既描写了进城农民的种种辛酸也展现了农村返乡与留守者的不懈奋斗,就像一曲激荡回肠的大合唱,低谷时让人呜咽欲泣,高潮时让人热血沸腾。这些年,读多了三农研究的文章和书籍,在理性中也渐渐麻木了神经,多少枯燥的数字后面隐藏了农村真实的生活场景,多少抽象的论述替代了农民内心的真实表白,多少关于农业的经济学原理忽略了田野中真实生长的动植物生命。今天再读起鲜活的三农文学作品,我感到了久违的真切与感动,那是字里行间流淌着的乡土情怀,那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亘古不变的故土情结,不觉得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陕西曾经拍摄的一部农村题材电视剧《庄稼汉》的片尾曲,“哭了笑了,都在庄稼人脸上;死了活了,都在这疙瘩土上”。
就像本书导读所说,“作品以它的文学性向读者展现一种罕见的《诗经》美学,以它的时代性向读者展现一个让人振奋的中国新农村的蓬勃图景。发人深省、使人振奋、催人上进。”作者自己说,“心胜则兴,心败则衰!在春天,让我们平整好土地!”期待更多关心三农的人阅读,期待更多农村出身的人去回味。
(二〇一九年十月四日国庆长假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