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日本下关(即马关)十几年的文化学者闫先会先生的新书《下关书》出版了,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一本关于旅游的书。”我不以为然。我更倾向于这是一本充满了浓浓的历史和人文气息的文化学著作。
我当然有我的道理。
半年前吧,我匆匆读过此书的电子版。那时候先会君谦虚地说“提提意见。”读了部分章节后,我从心里说,哪里有什么意见?如此的一册小书,容纳下了下关这个“小城”多少的历史烟云和自然风貌啊。一座千年古城——真正意义上的古城,绝不是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国度里先是经济大开发拆掉后又重修的“古城”,通过先会君像叙述他自己的家乡一样平淡而娓娓的文字,我俨然已经置身于下关这座古城的千年历史的浸洇中:这里既是一个让武家政权抬头的古战场,也是终结了幕府统治的“明治维新的发祥地”;这里既出现过日本历史上众多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也出现过影响了世界文化的文学家;这里既有美不胜收的自然风光,更是每走一步都会踏醒的人文景观;这里既是古典的,更是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完美结合的胜地……
在过去,我一直以为,下关真的是如先会君所说的“一个小城”。但读过此书,我已经被这个“小城”的大和浓厚强烈地抓住,心中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带上先会君的这本《下关书》,去这个海洋的小城看看,走走,住住。听听下关海岸延续了千年的涛声,与那个为了拯救乡人而早已变成“人柱”的乡野姑娘“卡梅”说说话,尝尝下关闻名世界的河豚,到关门海峡体会一下它的美丽和雄阔,也去抚摸一下源自中国却在中国早已失传而在日本保存完好的古代乐器“尺八”。当然,也要到唐户的市场上,亲自体验一把那个最中国、最传统的“手语交易”方式:买方和卖方,在外人看不见的袖子里用手指进行最私密的交涉、再交涉、成交,全在两只手的拿捏之中,一点也不必多费口舌——这些在我儿时候的乡间集市上还曾亲眼所见过的交易谈判方式……
其实,作为一个越来越年长、越来越看懂了历史真相的中国人,这本《下关书》真正吸引我的,还真的不只是上面所罗列的下关那些非常值得去看看去体味的自然和人文,当然,也不只是下关那个以非常有名的童谣作家金子美铃而命名的“金子美铃诗歌小径”——据说,这是当年金子姑娘提着便当盒上下班经常走的一段路。作为一个喜欢写点文字而又年已半百的老男人,也仍放不下是个文学青年时的诗歌梦,这个“金子美铃诗歌小径”自然对我也有着十分强大的吸引力。我多想有那么一天,独自一个人,在那条并不长的小路上走一走,随便吟诵几句金子的诗歌,在那个有金子姑娘画像的街边木凳上坐下来,看看脚下的路,头顶的天,把心融进金子姑娘的诗句里去,把生命安放回童年、少年、青年的纯净向上里去啊。
会的,我想,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而我知道,于当下的我而言,更迫切的,是到下关那个著名的“春帆楼”里坐一坐。这个楼,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也不论持怎样的政治观点,都无疑装载着中国历史的耻辱。这一装,就是百年。中日甲午之战,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这是一段永远压在中国人心头的阴霾,再怎样的发展和强大,也挥之不去。而这次失败,以清政府的割地赔银为最终结果。正是在这个“春帆楼”里,北洋大臣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政府签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也因为这个条约,李中堂自此开始,直至百年后的今天,在“爱国”的中国人心里,成为了最大最令人不耻的“卖国贼”。
我们在教科书上知道的,只是李中堂在《马关条约》上签字了,他出卖了中国的土地,出卖了中国人的尊严——而我们从未想过,在那个腐败无能的清朝廷日渐坍塌的时刻里,李中堂在日本下关的这个“春帆楼”里和楼下的“李鸿章道”上,经历了怎样的屈辱和煎熬?有谁知道,当年李中堂在轿子里被那个叫小山丰太郎的日本青年用枪击中面部,醒来后他最庆幸的竟然不是自己还活着,而是因为自己挨的这一枪,可以为大清国保住一亿两白银?我们也不知道,那个刺杀李中堂的日本青年小山丰太郎后来是这样评价李中堂的:“比起照片上的形象,眼光更是炯炯射人,的确是伟人的风貌。年龄约有七十,真是老英雄的典范。从眼睛看其人悠扬不迫的态度,不由得佩服这眼睛比照片上还要犀利。真不愧是睥睨东洋的眼睛!”(摘引自《下关书》)按我们一惯的仇恨思维,你能相信这样的评价来自李大人的“仇人”吗?
所以,我一定要去“春帆楼”看一看。不是为了“春帆楼”闻名的河豚,也不是为了看中日近代各路名人比如郭文豪留下的墨宝,甚至连一杯热茶我也不需要。我就想抚摸一下李中堂当年坐过的凳子,踩一下李中堂当年踩过的楼梯。然后,就一个人,坐在某个已经被岁月风雨侵蚀得足够苍桑的木头窗子前,呼吸着楼内空间里百年前的紧张、压抑、悲愤的空气。眼睛望向楼外那条充满了寂寞、独孤、悲伤、绝望与愤懑的“李鸿章道”。当我的心已经在这历史的回声里渐渐恢复平静,就走出这个承载了中国历史的耻辱与悲戚的“历史名楼”,到楼外不远处的“李鸿章道”上,小心地漫步。是的,必须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不要惊了轿子里正在思考怎样在谈判中尽力争回一点点利益和尊严的李中堂。他不容易啊……
对于这段历史的回顾,对于李鸿章这个在他自己的祖国里一直背着“卖国贼”称号的老人,我与本书作者闫先会先生竟有如此相同的感受:
下关即是一个见证,它看到过甲午风云之后李鸿章的悲情与无奈。从寒舍到签订《马关条约》的春帆楼,步行只用五六分钟。寂静的黄昏,当我散步走过蜿蜒的“李鸿章道”的时候,我有时会产生短暂的时空倒错之感,恍惚间走入一八九五年那个樱花飘零的暮春,看见一顶轿子抬着中堂大人颤巍巍地从山路上走来,轿子里传出一个老者有气无力的咳痰声。我忍不住会关切地问一句:
“大人,今日谈判,又争回来一点吗?”
无语,只有一连串的咳嗽。
——摘引自《下关书》
这一连串的咳嗽,真揪后人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