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传统建筑的可识别性最直观的表现是特色构件,或称“建筑符号”。狭义的“建筑符号”指建筑形态上最直观的特征,而广义的“建筑符号”也包括富有民族和地方特色的各种建筑处理手法。在各民族文化的交流和融合的过程之中,符号系统的标志性和可识别性常常会逐渐减弱。尤其到了当代,文化之间普遍而频繁的交流,使各民族的建筑在符号上的可识别性趋于淡化甚至完全消失。在这种情况下,建筑的民族特色表现在何处呢?
日本当代建筑师的作品也许能够给我们一个解答。当我们审视矶崎新的筑波中心时,我们会找到西方从古典时代到米开朗基罗、列度等西方传统建筑师的建筑符号直至现代建筑常用的各种建筑符号的存在,唯独表现日本传统和日本历史的具象的建筑符号缺席。然而,整个建筑的空间和形象却让我们感到浓厚的日本民族气息。这种民族气息是如何实现的呢?
深入探讨我们会发现,筑波中心建筑虽然所用的词汇几乎完全来自西方,但将其词汇组织起来的语法却具有强烈的日本特色。就像日文中大量使用中国的汉字一样,将那些汉字组织起来的语法完全是日本语法,所以我们不会认为它是中文。
每个民族都走过了自己独特的历程,这就决定了每个民族在代代的传承中都会都会形成本民族观察和理解事物的特有的结构。他们在吸收外来文化的过程中,总是无意识地将外来文化的各种要素按照本民族习惯的思维结构重新组合。这种结构由于是在一个民族漫长的发展历程中积淀下来的,所以,要比本民族特有的“词汇”和“符号”的表现要稳定得多。筑波中心的这种现象就是上述现象在建筑领域的表现。
安藤忠雄的建筑作品是更加典型的实例。作为日本当代有世界影响的著名建筑师,安藤忠雄对建筑有独特的理解。他曾经对罗马的万神庙进行过长期的研究。万神庙单纯的体量所产生的神圣感和通过穹顶开洞这种对自然因素的引入使建筑具有的动人感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后来的很多作品里可以看到这种影响。下面通过对安藤忠雄的六甲山教堂的分析,并与万神庙进行比较,试图探讨达到相似的建筑目的所用的不同建筑手法背后的文化意义。
六甲山教堂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风之教堂”。其座落于神户的六甲山顶。参观此教堂先要通过索道上到800米高,在索道上可以看到海并感受在浮云中升腾的经验。索道上去后,经过短时间的出租车可以到达教堂最外面的入口。穿过狭窄的楼梯、灰暗的走廊以及半日式的园林,象走进一个如鼠洞般黑暗而复杂的迷宫。走过这一段后,在某种程度上如同进入了一个“空间隧道”。一面是矮墙,而另一面是浓密的灌木。从树的枝杈中隐约透出教堂建筑模糊的轮廓,显得遥不可及。
向下几步后可以鸟瞰教堂的全貌,立方体的教堂、玻璃的走廊以及垂直的钟塔。看不到海,感觉自己位于悬崖的边缘。几经周折进入另一个入口,入口前面的花园没有太多的通常的处理手法,只有草坪和边缘处的树。仍然看不到海,而混凝土和磨砂玻璃的材料和单纯体量的对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这个入口进入玻璃走廊,走廊的尽端并不直接通向作为目标的教堂,而磨砂玻璃使窗外的风景不可见,模糊了真实的尺度感,是这条走廊给人的感觉很长。这条走廊常常可以感受到自然界的风的吹过,“风之教堂”的名字由此而来。
意外的几级向下的踏步后,向右可看到美丽的花,使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是教堂本身的入口。教堂是一个非常单纯的立方体形式,除了一面开窗外,其余墙面都是单纯的素混凝土墙面。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倾斜的草坪,而一面矮墙阻隔住更远的风景视线,以保证教堂神圣的气氛。登上垂直的钟塔,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可以看到海。参观途中一个一直隐含的主题和悬念在静谧中得以呈现。
以上综合了几位参观者对此教堂的描述和感受。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六甲山教堂的空间处理目的在于创造静谧而神圣的空间氛围,这与万神庙的设计理念虽略有差别,但仍有共通之处。两者都是要形成一种理性的、秩序性的神圣感。
在处理手法上,六甲山教堂与万神庙也有相通之处。万神庙虽然有一些装饰构件,但与穹顶的巨大尺度相比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所以仍然呈现出一种单纯的几何式空间。而六甲山教堂则是一个非常单纯的立方体体量,虽然尺度远较万神庙为小,但平整而毫无装饰的四壁亦使其单纯性表露无疑。
而两者的空间处理都没有止于单纯,而是用一些处理手法在单纯空间中产生缝隙,并引入自然因素,使自然因素成为单纯空间的视觉中心。万神庙通过穹顶的洞口引进天空、流云和光线,尤其是光线塑造了空间的神圣意义。六甲山教堂则通过单纯空间的一面大玻璃窗引入室外倾斜的草坪来塑造空间的个性。
上面分析了两者处理手法的相通之处,这表明了文化的交融导致了建筑词汇的交融。然而,两者采用不同的语法来组织相似的要素,反映出不同的文化结构的特点。
首先,万神庙是单一空间,并没有太多空间序列作铺垫。产生令人感动的效果靠的是真实尺度的巨大和处理手法的单纯。而六甲山教堂则通过一系列空间序列的处理,使参观者从一系列视野阻隔的空间穿过后最终感觉到教堂的豁然开朗。这样,一个尺度并不大的教堂也能够产生单纯体量的神圣感。这种手法在日本和中国的许多传统建筑中都可以看到。抛开手法本身不谈,安藤忠雄选择的这种处理方式,在有限的空间内采用阻隔的手法,通过目标的模糊化来达到空间小中见大的效果,本身就是日本建筑文化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特点,与日本国土狭小和人口稠密有一定的关系。
其次,万神庙的单纯性来源于其建筑的技术逻辑,穹顶的造型与其结构形式有直接而明确的关系。而安藤忠雄空间的单纯性却与建筑技术无关。天花板与墙面采用相似的材料,使空间感觉更为单纯,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建筑的结构逻辑。在另外的作品中,安藤曾经为了避免柱子对空间单纯性的干扰而将墙做到与柱子等厚。这种设计出发点与日本传统的神道精神对先验的秩序的追求的精神是相通的。
再次,万神庙通过挑战当时技术和能力的极限达到雄伟而神圣的效果,是一种张扬的姿态。而六甲山教堂则处处可以看到建筑师对空间处理的克制态度。教堂通过大玻璃窗引入外面的景色,但又设一道矮墙阻隔了更远的风景。海的主题在参观过程中一直作为悬念而潜伏,而最终观海却在很小的斗室。克制的表现是东亚文化的一个共同特点,但在日本显得尤为突出。
上面对六甲山教堂的分析,说明建筑词汇的民族性和可识别性在建筑文化的交流中逐渐淡化的今天,各民族由于对相同的建筑词汇组织的语法的差异而使建筑具有同样强烈的民族特色。各民族特有的语法根源于民族发展的漫长历史过程之中形成的各不相同的结构特色,虽然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所变化,但比起具体的建筑形态和符号来要稳定得多。对这种结构的研究是建筑人类学的一个重要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