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手机响的时候，我坐在地铁里，正搜肠刮肚地想找出某个比较贴切的形容，用来归纳安藤忠雄。那铃声来自旁边一位女士的包里，她拿出电话开始接听。有时候坐车无聊，身边若有人打电话或者聊天，我也许会听上那么两耳朵，算不上窥探隐私吧，只是喜欢根据交谈内容去揣测想象他们的关系或生活工作，已发生或可能要发生的事情等等，纯粹是自娱自乐，打发这无聊的通勤时间。这会儿听到那女士说了句“我一直很纠结……”，哎呀，我一下被击中，对了，就是这个！
纠结，是安藤忠雄通过这本书和他的建筑作品，给我的印象。
《建筑家安藤忠雄》是安藤先生的自传，在书中他回顾了自己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和建筑创作的发展过程。从童年生活开始，到立志成为建筑家，经过坚韧不拔的自学，第一件成功的作品确立了事业的起点，直到如今的功成名就。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是自学成才！我一直觉得建筑设计是很高深的职业，非常人所能胜任，就像医生一样，即使是科班出身，哪怕是硕士博士，也要经过长期的历练才能独当一面，扬名立万；所以单就这一点，安藤忠雄的成功之路一定是迥异于他人，非常纠结的。正如他本人所言:“我的人生经历中找不到可以称为卓越的艺术资质，只有与生俱来面对严酷的现实、绝不放弃、坚强活下去的韧性。”
在我有限的认知经验里，艺术家或设计师本人的性格或气质，与他们作品的风格是有很大程度关联的,也就是通常所谓“文如其人”或“画如其人”。比如毕加索的机智、安迪•沃霍尔的玩世、梵高的痴狂；还有同为日本设计师中，杉浦康平的智慧、隈研吾的醇厚、原研哉的深邃，甚至在书中为安藤拍照的摄影大师荒木经惟，也不例外。
但是安藤忠雄和他作品的关系，在我看来，却是纠结的。他早年做过职业拳击手，有过艰苦的自学经历，对待下属严厉苛刻，经常跟工人吵架，经历过无数挫折而不气馁，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就叫《安藤忠雄连战连败》。这样一位不屈不挠、个性强硬，脾气火爆的建筑师，按常理推测，其作品应该是那种冰冷坚硬，造型夸张，有强烈冲击力的庞然大物。但它们却出人意料的主要是一些住宅和宗教场所，体量大多很小，例如其处女作就是一所小型住宅“住吉长屋”，还有“光之教堂”、“风之教堂”、“水之教堂”等。胜任这些项目，要求建筑师具有丰厚的人文主义情怀，能够充分对使用者精神上的需求进行温情的关照，并且和谐的融入周围的自然环境。还有在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之后，经他提议做了一个绿色计划——Green Network，在灾区种植了25万棵开白色花朵的树，以告慰逝去的亡灵，也希望通过这一过程建成人们心灵的网络，来抵御突如其来的灾难。美国“911”事件之后，他是当时最早作出反应的建筑师之一，并且强烈反对在世贸废墟上再出现任何建筑物，认为那里应该成为一个安抚灵魂的场所，最终他提交了一座“镇魂之墓”的设想，希望用一处缓缓隆起的空白地面，来纪念城市的伤痛。这些都表明其实在强硬的外表下面，安藤忠雄有一种柔和温暖、甚至是慈悲的情怀。
“清水混凝土”是安藤忠雄一贯使用的材质，是他对普通混凝土的改造和提升，他也被誉为“清水混凝土的诗人”。这种材质仿佛稀释了普通混凝土的坚硬和笨重，使之不再是冰冷的无情之物，而是有了一种温厚的、有质地的美感。他的建筑大多采用几何造型，营造的空间洗练单纯，通过对光线的巧妙利用，丰富变幻，好像也是柔软的、可以折叠的。如此，抛开安藤忠雄的个性不说，单看这样的材质和空间，其关系也是纠结的。这种既融合又有疏离感的表现方式使得蕴藏在几何形状里的空间具有多种层次，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人，在精神和感官上会有多重的体验，魅力无穷。
安藤忠雄有段话，是对围绕他的这种种纠结最好的解释，“对我来说，建筑是相反概念的抑扬，它处于微妙的关系之中，是内与外、西方与东方、局部与整体、历史与现在、艺术与现实、过去与未来、抽象与具象、单纯性与复杂性两极之间的，同时又渗入自己的意志而升华出的一个综合表现形式。在这里注入自己的意志，发现一个‘建筑的理想型态’，对我来讲就是建筑行为。”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认为，判断一个作家是否具有一流的才能，要看他能否在同一时间里容纳两种互相矛盾的思路，而且照样思考下去，不受影响。如果用这标准来判断一个建筑师，应该也是适用的。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中庸》里的一段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倘若安藤先生看到，能否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