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这样想：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回忆录一定充满厚重的思想，文学的，道德的，人性的，或者像卢梭的《忏悔录》一样，爱与恨、善与恶都充满热烈的情感，像鲜血一样汩汩流淌。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这部回忆录颠覆了我对一位文学大师作品的想象。没有高深的洞见，没有冷峻的批判，没有人性的探秘，一切诉说都自然而然，就像在大雪覆盖的冬日里，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坐在炉火旁，膝上搭着一条旧毛毯，看着窗外雪花纷纷，忍不住发出幸福的叹息：世界美如斯。
用诗意点缀平凡
不仅仅缘于这是一位诗人，更因为他内心的温柔、细腻和多情，使得赛弗尔特的晚年回忆录充满轻盈、优美的文字美，诗意盎然。它所带来的意象，就仿佛在芳香的阳光里，一首动人的诗歌探出绿色的藤蔓，穿过雪白的窗，爬满红色的墙，充满勃勃的生命力和细致的美。这也是赛弗尔特的心灵基调：热爱春天、祖国、爱情和诗歌。即便是平凡的生活和往事，赛弗尔特也总能以他诗意的描述，将温柔的爱与人情无声传递，充满柔和的光泽：“我喜欢清晨的满天金霞，喜欢睡眼惺松的亲吻。……另外，我也喜欢在厨房里写诗，坐在做菜的桌子旁，尽管妻子在桌上忙碌，拍打肉排，或者往鸡肚膛里填肉馅。我喜欢闻花朵捣碎后的那股清香。”
在这部由一篇篇回忆故人往事的优美散文构成的厚厚回忆录里，诗歌艺术的唯美意象犹如天花板上的巨大水晶吊灯上点缀的透明水晶，给文字带来灵动的气息和高贵的蕴藉，使平凡的生活绽放一缕霞光的异彩，令残忍的现实有某种举重若轻的旷达。譬如：
“早晨我从来不能美美地睡个够。经常是诗句把我弄醒了，我也乐意谛听它那悦耳的沙沙细语。”
“我提笔写下这几页的时候，春天潮湿的、充满了各种芳香的空气，正流水般从敞开的窗户里淌进来，淌到我的桌面上。丁香花开得正盛。可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却并不妨碍我写一个冬天的主题。”
“感情用种种传奇故事的轻纱温柔地蒙在远远近近的往事上，这样做并非试图歪曲真相，而是为了减轻一些命运的重负。”
让赞美超越批评
赛弗尔特的一生并非像他的作品那样，充满野丁香的甜美和五月阳光的馨香。他出身贫寒，亲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坎坷经历同风雨飘摇的祖国捷克的命运息息相关，一生饱受贫穷、战乱和疾病的困扰。但他看世界的眼光从未改变，折射出他内心的光芒——充满温柔、爱和金色的希望。即便在最黑暗的岁月，残忍和丑陋也只在他的笔下一掠而过，而永不知疲倦地讴歌春天、爱情和诗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半期，赛弗尔特出了一本叫《石桥》的诗集，他的另一位著名诗人朋友读后说：“诗写得不错，我挺喜欢。不过我认为今天的诗不该写得这样甜，富有麻醉性。今天的诗应该像秋风那样悲号，像挣脱了锁链的狗那样狂吠，像猛兽的叫声那样凄厉。”
赛弗尔特也认为朋友说的有道理，但他这样坦白：“可是我做不到！我喜欢莫扎特，我愿意相信笛声能吹开智慧殿堂的大门。也许用我那根破笛子能行吧。”
这使我们想起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那首诗：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诗人并非看不到世界的残缺，而以一种温柔的、宁静的力量替代激烈的反抗，用美好抵制丑陋，以庞大的爱唤醒人性深处的美丽种子。在这里，赞美具有一种超越批评的力量。“我们这个世纪怎么说也像个屠宰场屠夫手里的抹布，不时地有又浓又黑的血水在流淌。”这含蓄的话是赛弗尔特发出的对那个罪恶时代的最严厉的控诉。他自己也承认：“我更为喜爱的是小鸟的鸣啭而不是战歌。”
一如苏珊·桑塔格评价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那番话同样也适用于赛弗尔特，她说：“这里虽然有痛苦，但平静总能不断地降临；这里有忧伤，但也有别人的才华所带来的让作家感到坚强的快乐；这里有鄙视，但博爱的钟声迟早会敲响；这里也有绝望，但慰籍的到来同样势不可挡。”
以节制彰显博大
这部充满静默回想、纯真缅怀的晚年回忆录，使人们看到一个富有高尚情操和深厚教养的老赛弗尔特，像绅士一样很少热烈地谈论自己，更不肯哪怕来一句自我夸耀。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可是，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个充斥着众多有影响的捷克诗人、作家、戏剧家、雕塑家、画家的文艺圈，自己仿佛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腼腆少年，仰望着那群有趣的挚友，慷慨地赞美他们，即使他们身上那些显而易见的缺陷，在赛弗尔特的笔下也以宽容的薄纱将它们不经意掩盖。恰如他在回忆录开篇引言所说：“我将友好地、怀着爱非议他们。”他甚至给读者这样一种错觉：正是这群卓越的朋友引领和帮助他取得今天在文学上的成就。
这是一种非凡的人格和高超的能力。如果说这种尽量避免过多表达自我的节制是赛弗尔特的天性使然——温柔，宽厚，含蓄，那么，当他回首前尘往事而忍不住表达内心强烈的情感时所采用的节制则反映了这位伟大诗人深厚的文字驾驭和艺术控制能力。
“竟然没有个地狱！真遗憾！应该有一个！……多么可悲，竟然也没有一个美好的天堂，应该有一个！至少为这样死去的人有一个。”
“时光真是无情。它飞驰而过，你什么也抓不着，留不住。一切都是匆匆流逝，奔驰的岁月从不理会人们的感伤。为了喜悦而采撷回家的野蔷薇又能对我们微笑几天？”
“我的时间也快要到了。然而，我心里却有一个荒唐的、无法实现的愿望：我希望能活到下个世纪。至少在下个世纪活那么一两天，至少三天吧，看一眼将来的好日子。”
……
往事像白皑皑的大雪覆盖一切，带着洁白的缅怀和轻盈的叹息，纷至沓来，庞大而优美。穿过歌声和人情的岁月，走过战乱和疏离的现实，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用他令人目眩神迷的心灵画面和充满诗歌韵律的语言，献上他人生最后一部著作，向我们展示世界美如斯。
2008年10月27日于南京